“炸街”及其他
\n文/蔡晓安
\n肖副所长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个“肇事者”。
\n姓名?——张自清。
\n年龄?——19。
\n肖副所长不由自主地抬眼望了望,一个19岁的年轻人,面孔看起来怎么这么沧桑?他若不说,旁人一定以为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但这漫不经心的一瞥,却让肖副所长内心里像没来由地“咯噔”一下,这张脸,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n你知道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n不是说,我夜里飙车扰民嘛。
\n肖副所长突然一个激灵。他想起来了。这张脸,他确实见过!这个臭小子,搞来搞去,原来是他呀!他本来十分严肃的方正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n但肖副所长毕竟此前只见过他一次,并不了解他的全部。比如,他的家庭情况,他的成长经历,以及他的生活现状,就完全不了解。
\n实际上,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张自清就是那种从小就“小脑比大脑发达得多”的孩子。具体表现就是,回到家,母亲不让做作业,他就坚决“想不起来”居然还有作业要做。磨蹭半天,好不容易坐到书桌边,还没动笔呢,母亲回头一看,人早已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开了,鼻孔里正“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呢。看着母亲怒气冲冲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父亲却完全不以为然,他总是一边给妻子递过去一杯白开水,一边微笑着打趣说,有什么好气的嘛。他不这个样,我还怀疑他不是我亲儿呢。
\n这倒是真的。张自清父亲这是不打自招呢,承认自己也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不是一样参军,提干,后来又进了消防队,再后来,又娶了漂亮贤惠的妻子,有了跟他一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憨态可掬的儿子?
\n你的意思不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呗。妻子心里的气已消大半,但还是假装一脸愠色地说。我的意思是,人本来就各有所长,不会的就不要强求,父亲总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宽慰道。孩子特别爱动手,比如刚买回家的玩具,最后不搞得七零八碎总收不了场。也不知为什么,孩子对那种十分逼真的玩具锁出奇地喜爱,总是拆了装,装了拆,不反反复复把它搞个透透彻彻、明明白白决不罢休似的。妻子心疼得不得了,老说败家子,好好的东西不懂得爱惜。父亲当过兵,理解孩子。这不就像他当初在部队训练拆枪嘛,也是一样拆了装,装了拆啊。烂了再买嘛,孩子喜欢就行,他总是这样为二人的小争执做小结。
\n更离谱的是,张自清上到高中,成绩一塌糊涂,父亲一点不急不说,居然还遂了他的愿,花一万多块钱,买了辆越野摩托车,当生日礼物送给他。本来,儿子成绩不好,这么多年以来,当母亲的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但别人家孩子落后了都在奋起直追呢,这对父子倒好,居然还有心思联合起来去搞这些歪门邪道!母亲气得只差没吐血。父亲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佛性姿态:孩子喜欢嘛,我们又不是没这个能力,再说了,他也在奋起直追啊,只不过,赛道不同而已。母亲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认命似的摇摇头,躲到厨房独自伤感去了。当然了,这些情况,看起来,好像肖副所长也不需要了解。
\n肖副所长只隐约记得,他跟这个年轻人的一面之缘,大约发生在三年前。那天,他被抽调到文化节活动现场,参与维持秩序。
\n文化节是新任县长倡导的县级重大活动,各个单位部门都高度重视,有节目演出任务的,就组织相关人员排练;没有演出任务的,就发动群众,到时候当好啦啦队。市民们也热情高涨,那些有一技之长的,纷纷摩拳擦掌,期待在活动中找到适合自己的舞台,一展身手;即便完全没有文艺或体育细胞的,也期待到时候去看看热闹。毕竟,一年也就只有这么几天举县欢腾的日子。摩托车登梯赛是文化节最重要的活动之一,不但冠以“全国摩托车登梯赛”之名,还邀请了包括重庆电视台在内的各大主流媒体进行现场直播。自然,摩托车赛手也是来自全国四面八方了。
\n肖副所长当时执勤的位置正好在登梯赛终点——云顶广场,跟万步梯接壤的地方。广场上已经早早设置了颁奖台,获胜者将一一上台领奖,而颁奖嘉宾则是包括新任县长在内的一众大小领导。因为所处位置过于特殊,所以他就比那些分立于万步梯两边,被“警戒线”阻挡在外围的群众能更清楚、更全面地一饱赛事眼福。
\n摩托车登梯赛的精彩程度,他觉得像他这样的普通观众实在难以准确形容,他只记得,数十辆摩托车(这只是他的感觉,真实数据也许更多),黑压压的一大片,从万步梯最下面的滨江路开始,像水漫金山一样往上涌。这样动人心魄的画面,他一辈子也见不到几回。他很庆幸,他站在了这样一个特殊的位置上。也许,这就是执勤的辛苦换来的额外回报吧。慢慢的,越往上,潮水开始分化成一个个独立的浪头,前后差距逐渐拉大,前面的依旧勇往直前,后面的像猛虎追食一样,紧咬不放。再往上,看得也越来越清晰了,浪头好像又变成了一匹匹飞跃的骏马,马蹄奋起,马鬃飞扬。也有意外情况发生。好几辆摩托车在向上飞驰的过程中,因为失去平衡,重心偏移而倒地。有一辆,人摔在了石阶上,车还往上跑出去好大一截,惹得两边的群众发出一阵阵惊涛骇浪般的呼叫。好在是上坡,阻力大,车手又全副武装被各种护具包裹,并不会摔出多大的问题。
\n仿佛也就是一晃眼的功夫,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已经将后面的一大群,像扔垃圾一样远远地抛开。肖副所长正在想,这小子行啊,不过,个头是不是也太小了点?那辆摩托车,已经“呜”的一声,头一昂,车身猛地向下一颠,蹿出去好几米,随即在平地上优雅而极速地划一个圈,再听“刺啦”一阵尖厉的刹车叫,车便稳稳地停在了广场上。
\n等到车手摘下头盔,肖副所长才看清,我的天!这小子,怎么这么小?看起来,怕还是个中学生吧?
\n像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毫无悬念地夺得了摩托车登梯赛第一名,给他颁奖的,正是文化节活动的首倡者——新任县长。而这个一举夺冠的年轻人,自然就是现在坐在肖副所长对面的张自清了。
\n肖副所长的直觉是正确的,那时候,张自清的确还是个中学生,正读高二。据说,当初他能参赛也纯属偶然。因为组织的是全国性比赛,文旅委对本县已经报名参赛的摩托车车手的基本情况进行了解时,不是十分满意。作为活动的组织方,他们总想本县可以有实力更强的车手参赛,至少能够冲击名次的那种。这不仅关系到本县在活动中的形象地位问题,更关系到县长对组织者的工作认可度。
\n张自清的父亲在消防队工作,听说了这个情况,就“自告奋勇”,替儿子报了名。为此,他又跟妻子闹了点小别扭。妻子说,儿子正上学呢,去搞这些,不荒废学业吗?父亲说,顶多也就一天时间,能荒废到哪里去?妻子说,一天也是时间啊,荒废一天,就比别人少学一天呢,本来成绩就差,不是越落越远吗?父亲说,反正已经落那么远了,也不在乎这点时间。妻子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说,好端端的孩子,就是被你惯坏的!父亲愣怔了好一会儿,叹口气说,他如果是块读书的料,谁不希望他把书读好啊。一听这话,妻子也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父亲打了圆场:好啦好啦,其实我们都是为儿子好。我让他参赛,也是想发挥一下他所长,增加一点他的自信嘛。
\n那次比赛,张自清夺了冠。他不仅为云阳人民争了光,也给自己正了名:他虽然学习不好,但也绝不是一无是处。古话早就说过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不,至少在赛车这一行,他就是妥妥的状元嘛。那些平日里不怎么瞧得上他的同学,再次看到他,眼睛里似乎也闪出了些不一样的光。这家伙,看不出来呀,居然都上电视了!居然还有记者专门采访他!更离谱的是,居然还是县长给他颁的奖!我们很多人,学得再好,一辈子连跟记者说句话、跟县长打个照面的机会都不会有呢。
\n肖副所长想起了那些过往,对张自清好感度倍增,觉得,话也讯问得差不多了,该教育的也教育了,该批评的也批评了,不过就是芝麻大点事,还值不得上纲上线,就准备叫年轻人先行离开。话还没出口,门外一个民警急匆匆来到他身后,俯下身,对着他耳旁小声嘀咕了一阵。
\n肖副所长本来还和颜悦色,慢慢的,一点点变得严肃起来。他把头慢悠悠地回转过来,用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漠然地望向对面的年轻人。
\n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吗?
\n你刚才不是问过了吗?就是半夜骑摩托车扰民嘛。
\n就这么简单?
\n年轻人不知道警察为什么这么问话,稍一沉默,说,就这么简单。
\n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肖副所长面前的茶杯盖子应声而起,飞起来,又落下去。还好,只重重地跌到桌面上,左转一圈,右晃半圈,像颗耷拉着、完全不能自主活动的脑袋,旋来转去,终归没有掉到地上。屋里的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愣愣地沉默着,不敢有多话。张自清自不必说了,他完全没料到,刚才还和风细雨的警察,会突然间飞沙走石起来,就差当头给他来一场暴风骤雨了;刚进屋汇报情况的民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手足无措,呆呆地望着肖副所长,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可是从未见过肖副所长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呢,哪怕是在审讯真正的犯罪分子时,也没有。肖副所长也被自己这突兀的举动整懵了,那只刚拍下去、又迅速抬起来的右手掌,已经痛得他脸上的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但他心里很清楚,他不是发怒。
\n他是心疼。
\n张自清虽然也觉得情势变化一定跟刚才进屋的民警有关,但到底怎么个有关,却仍旧一脸茫然。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来不及平复自己慌乱不堪的心绪。
\n张自清的直觉是对的,突如其来的变化的确跟进屋民警有关。只不过,他暂时还不知道的是,民警跟肖副所长汇报的,竟然是一桩十分蹊跷的“盗窃”案。就在刚才,有人过来报案,称自家房门昨天下午被小偷打开过。当时,他们两口子都在上班,家里没人。为了印证他的话绝非空穴来风,他还放出了手机里的监控画面。画面显示,一个个头矮小、身材单薄,但行动敏捷的精壮小伙,像条泥鳅似的从楼道口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他在房门前站定,然后离开,过一会儿又回来,再站定,再离开。就这样,来来回回踅转了好几次,大约觉得周围确实没有人,才又一次来到门前,侧身,将耳朵紧贴到门上,不用说,他是在倾听屋里动静。直到认定屋里没人了,才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物件,往门缝里只那么轻轻一插,一带,门就被拉开了。
\n监控画面十分清晰,主角不是别人,恰是这个正坐在肖副所长对面的张自清。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户人家居然是个专门卖摄像器材的,知道现在的小偷很精明,只要发现有监控设备,要么撒腿就溜之大吉,要么不死心,先想方设法破坏掉设备再说。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主人家不声不响,在楼道里选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安了个针孔摄像头,摄像头不偏不倚,正对着自家大门……
\n张自清还是毫发无损地从派出所出来了。
\n肖副所长给的理由倒也蛮充足:年轻人虽然的确打开了别人家的房门,但行为却就此终结。也就是说,年轻人只打开了门,并没有破门而入。他刚把门打开,就迅速关上了,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这是典型的犯罪中止。因为是初犯,又鉴于还年轻,报案人家里并没有产生实际的财产损失,公安机关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还是应该以批评教育为主。
\n这当然是明面上的话。
\n在肖副所长心里,其实还有着更深层的考虑。首先,从监控视频中那十分稔熟的开门动作,他已看出,这个张自清绝非初犯。但问题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打开别人家的房门,却不拿走屋里的一针一线?难道,就因为好玩?但从他的举动看,更像在做某种训练,就好像,一定要做到最大程度地熟能生巧一样。因为有这些疑惑,肖副所长打算先放虎归山,不过早地打草惊蛇。
\n他想,这一切看似反常的行为背后,一定还有他暂时不能明了的真相。作为入伍了近二十年的老警察,他得有这个耐心。
\n后来一段时间,他逐渐了解到,原来过去两三个月,早有好几个市民陆续到派出所来报案,案情大致都差不多,都是通过查看监控,发现房门被无缘无故地打开,又立马被无头无脑地关上,开门的人并没有踏入房间半步,所以也没有产生什么实际损失。刚开始,他们并不打算报案,但后来越想越怕,房门那么轻而易举地被人打开,虽然这一次没有损失,但谁能担保下一次呢?下一次,有人可以来无踪,去无影,到你家里如入无人之境,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想来想去,还是请警察来帮忙解决最保险。因为案情不大,所里警力也不足,刚开始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如果不是那天张自清刚好被“请”到派出所来讯问飙车扰民的事,这个奇奇怪怪、老喜欢开人家房门的小子,怕还没被揪出来呢。
\n张自清来了一趟派出所,效果还是有。至少往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来举报半夜摩托车扰民的事,也没有市民来报案称家里房门被人打开过。但肖副所长却并没有轻易将张自清这个年轻人从疑惑的记忆库里抹去。
\n他一直在盯着他。
\n他甚至从外围了解到了他的一些情况。比如,他的父亲原来是县消防队的消防员,不幸的是,在他高三那年,快临近高考的一天,父亲却在一次出警现场被大火无情地吞没。他的母亲是个基层税务员,一天到晚忙得日不暇给,哪怕是丈夫牺牲以后,也很少有闲暇顾一顾儿子。张自清最终没能考上理想的大学,这倒不是因为父亲殉职给他带来的冲击,而是他本来学习就不好,就算父亲太平无事,他也很难考上理想的大学。他父亲生前对儿子的最大期望,就是像他一样,以后当个普普通通的消防员。
\n但父亲的突然离世,的确给张自清带来了巨大而沉重的打击。那段时间,正值高考前夕,他却一点不把这场决定其人生路向的考试当回事,大约他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希望,不如破罐子破摔。也正是从那时起,他突然打破了父亲曾经给他定的规矩——只能在周末出去练车,而且最好是去万步梯,那里人迹罕至,不容易打扰别人——变成在深夜出没,通常都是在凌晨三四点,驾着父亲送给他的越野摩托车,那辆曾经给他带来无上荣光的大马力坐骑,像划破黑暗的闪电,又像平地而起的飓风,在大道小巷披荆斩棘,一路狂飙。因为此前从未有人举报,可能人们觉得,偶尔在睡梦中受到一点干扰,也不过一忽儿的事,翻个身的工夫,就再没声了,不影响继续往下睡,就没有人出这个头。只要利益不受大的侵害,人们总是习惯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加上他车技一流,从未发生过事故,他选择“炸街”的地段,又相对偏僻,并不在县城中心地段,也自然没有引起交警部门注意。
\n肖副所长倒是能理解他为何突然改变了练车习惯,父亲是他人生的至爱,戛然而去,他心中该郁积了多少伤感,多少悲痛!甚至,多少绝望啊!他小小的心脏,一时之间怎么可能承受得住这爆裂般的噩运侵袭。
\n他得发泄啊。
\n对于一个车手来说,发泄的最佳途径,不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像利箭一样刺破苍穹吗?
\n那天,肖副所长像往常一样,下了班,步行回家。他家就在中环路延伸段,走回去,顶多二十分钟就到了。走到半路,他有意识地朝左前方的居民楼望了一眼,没错,他早就搞清楚了,那个张自清就住在那幢楼上。他一直有种预感,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一定会再发生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当然不知道。他只希望,年轻人的脚永远不要在打开别人家房门的一刹那,突然就迈了进去。
\n正这样出着神,却仿佛听到不远处有人在高喊:“天啦,好大的火啊!”又有人在吼:“别喊了!快打119!”肖副所长心中一惊,向右边一扭头,却见几十米开外,一幢二三十层的高楼,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在快靠近顶层的部位,有一户人家的窗口,正向外涌动出滚滚浓烟。浓烟中间,时不时有蛇信一样的巨大火舌,像示威,又像对人调戏一般蹿来蹿去。这一片是老旧小区,房屋大都只有十来层,像这样新建的高楼建筑,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幢。
\n来不及细想,肖副所长脚板心一紧,撒腿就往那幢高楼方向奔跑。等他穿街过巷,飞快抵达楼下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不禁暗自感叹,毕竟不比年轻时候了,刚入伍那会儿,这么点距离,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嘛!外围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人,大家都不敢过于靠近,只在安全距离外,呼喊,议论,感慨。有人满眼焦急,有人惶惶不安,有人一边跺脚一边念念有词:阿弥托福!阿弥托福!……
\n消防车还没到,但能隐隐约约听到“呜啦呜啦”的警笛声一起一落、循环往复而来。肖副所长想,不能再等了。他仰起脸,朝上仔细望了望,以便确定大致方位,这才发现,浓烟之中,明火环绕间,有人形一样的小不点正趴在窗沿外的防护网上蠕来蠕去。因为楼层太高,肯定有哭声,却听得不是十分真切。肖副所长一阵心痛,多半,又是那家大人把孩子独自关在屋里才闹出的悲剧……
\n他不能再多想,虽心急如焚,脑子却不迷糊,电梯是绝对不能进了。他心一横,头一低,向前一阵猛跑,没有丝毫犹豫,飞快扑进前方不远处的楼梯间。刚跑不到三四层呢,脚下就开始发酸了。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停,必须尽快,马上,立即爬上去!正在这时,却听身后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因为楼梯间空间狭窄,声音就显得尤其震撼,尤其震耳。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扭头,却见一辆摩托车,一辆越野摩托车,正在楼梯间,像头猛兽一般,呼啸着,冲决而上。肖副所长赶紧侧身让路,摩托车从身旁倏忽而过,一股强烈的汽油味从尾部的排气筒中喷出,像打屁一样喷到他脸上。
\n车手个头矮小,身材单薄,但动作异常敏捷。那一刻,肖副所长仿佛又看到了在“摩托车登梯赛”中的画面:仿佛也就是一晃眼的功夫,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已经将后面的一大群,像扔垃圾一样远远地抛开。
\n他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幢新建高楼与年轻人张自清家所在的低矮老楼相隔不过数十米,正好遥遥相望呢。
\n等肖副所长拼尽全力,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二十八楼,一看,果然是这小子——可能他刚才进屋的时候,里面烟雾太大,呼吸不畅,他已经把头盔摘了下来。此刻,他早已将一大一小两个小孩救了出来,正站在走廊里。大的六七岁,男孩,小的三四岁,女孩。男孩虽满脸泪痕,但已止了哭。女孩明显被吓破了胆,张自清将她抱在怀里,无论怎么安慰,都还是不停地叫唤,要妈妈。肖副所长说,你赶紧带哥哥先下去,把妹妹交给我。张自清将妹妹递到肖副所长手里,重新发动摩托车,让哥哥坐到他面前,又将一根随车携带的绳索,从哥哥腰间绕过,与自己绑在一起,怕不牢,又从肩头扯下绳索,从哥哥双肩交叉向下,在两个人的腰间再缠绕两圈,打好结,才往楼下冲去。
\n消防队员已经赶到。一面在楼下的地坪上架云梯灭火,一面派队员上楼来。令消防员们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来之前,人已经被救出。此时此刻,屋内烟雾弥漫,明火四溢,连楼道里,都感觉呼吸困难,人的面目都快看不清了。
\n肖副所长不敢多停留片刻,紧紧抱着小女孩,迅速撤离。下楼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大敞四开的房门。那一刻,有关于年轻人为什么要开人家房门,又为什么从不进入屋内的所有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
\n肖副所长当然不会忘记,张自清父亲——那个勇敢的消防员是如何牺牲的。在几年前的电视新闻里,他看过相关报道。只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英雄的儿子,原来就是张自清。
\n消防员张明睿牺牲的场面十分壮烈。他不但没能将关在卧室里的孩子救出,还与孩子一起双双罹难。后来人们清理现场,才发现,两个人虽然都被烧成了焦炭,面目全非,但他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至死不肯松开的姿势,却异常清晰。救援失败的原因,只有一点:黄金救援时间被耽误了。也难怪,楼层那么高,消防员好不容易上了楼,结果开门又不顺利,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门砸开,此时屋里的火已成熊熊弥漫之势。烟雾更是无处不在,两个人即便手拉手进去,也很难分清彼此,悲剧就此酿成。
\n肖副所长抱着孩子一边下楼,一边想,要是再年轻二十岁,自己恐怕也要去买辆越野摩托车,趁着半夜三更跑出去“炸街”吧。至于年轻人老喜欢偷偷摸摸跑去开别人家房门那档子破事儿,他早忘到九霄云外啦。
\n(原文刊发于《当代小说》202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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